秦风被关押在后院最西边的一间厢房。
这间屋子没有窗,只有朝东的一扇木门,上面挂着一枚铁锁。
婢子们搀扶着江熙过来,刘呈之开了锁。
后面跟来的几个小厮忙不迭的进去点灯,又搬进去一张藤椅,铺好软实的垫子,以防江熙磕碰到伤口。
他们的动作挺利索,待把江熙安置好,便又鱼贯而出。
这里已经许久未通风,一股霉味熏得人恶心,角落里,一身狼狈的秦风正靠着墙,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江熙看。
这府里有太多眼线,为避免某些话泄露出去,江熙便让刘呈之出屋外守着,不许任何人靠近,屋里只剩她和秦风。
算来,他们二人已经四个多月不曾见过了。
倒是一样的一身伤。
秦风自那日政事堂作人证后便下落不明,满城守卫追捕了许久,后来又被扔进刑部受审,想必这几个月来也不好过。
江熙端端正正的坐在藤椅上,手里攥着钥匙摩挲,低垂着眼眸不去看他。
思量了许久对秦风的处置,如今乍一见,却不知出口的第一句话该是什么。
倒是秦风先开口了,他的声音很沙哑,带着几分疲惫,“将军的身子还好吗?”
木桌上的烛台不知是从库房的哪个角落翻出来的,粗劣的雕刻被磕碰的全是黑痕,而小厮才摆上的蜡烛却是从前厅拿来的,烛身粘着金箔,被刻成了花枝鹊的精细模样。
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摆放在一处,显得极不协调。
烛光并没有大幅度的晃动,昏黄色的光亮照亮了江熙的半张脸,另半张则融化在黑暗里,衬出几分淡漠倨傲。
她没有作答。
秦风顿了片刻,自嘲的笑了一声,“是卑职害得将军如此,卑职也不配问了。”
又是令人心凉的长久沉默。
“秦风,你还记得前年在军中时,那个偷溜出营密会南陈人的小兵吗?”
秦风苦笑道:“记得。”
江熙的声音无波无澜,平静的听不出半丝别的情绪,“那是我处置的第一个叛徒。”
那年的江熙才十四岁,但行事作风已经很有她祖父的遗风。
作为江氏独苗,江熙一直都颇有傲气,又因为自小就是从尸骸战火中走过来的,所以最痛恨背叛。
那个叛徒被发现的时候,正是师父刘绝病重,军中事宜全部交给江熙处理时。
江家军既敬重她是先将军遗女,又质疑她是否有执掌将印的能力。
为了立威,也为了平愤,她亲自执刑,斩叛徒首级于军旗下,又将头颅焚化于死去将士们的坟冢前,以慰英灵。
“如今,你是第二个。”江熙终于抬眼看他。
“当初随我入京者,是及锋营三十精锐,现在只有两人活了下来。”
江熙手里紧紧握着那枚钥匙,不过两息间,金属制的钥匙就猛的折成两段。
“你是我钦点的及锋营统领,可你却让手下的将士们死于你的背叛,死于一场阴谋。”
对面的秦风垂下了头。
江熙深吸一口气,眼里泛起了一丝泪光。她向后靠在椅背上,扬起头憋回了眼泪。
“你我的情分早已尽,留你至今的原因,你应当清楚。”
蜡烛已经燃烧近半,蜡泪堆积在底部,凝固成块,烛身已看不出完整的模样,只依稀辨认得出花枝,远远看去,就像是那只面目全非的鹊鸟被吞没在火海中,高昂着头,发出绝望的嘶吼。
秦风动了动久坐麻木的双腿,缓缓开了口。
“刚回京时,庆功宴当晚,您在正殿席上,而我们几个则和些小吏在偏殿喝酒。”
他仰头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,陷入回忆。
“那酒性极烈,几杯下肚,我就有些醉了,再醒来时,就已经是在回府的马车上了。”
江熙随着他的话,也想起那夜的情景来。她捉了一个小毛贼,叫秦风处理时,他却反应很慢,似乎脑子还不太清醒,她当时还好一番取笑他酒量浅。
“自那以后,我总觉不安,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我,可又找不到他们踪迹,似乎只是我的错觉一般。”
“后来明玉阁的柳掌柜给您来信,说了您托她查的事情。”
“其实,送来的不止有给您的信,还有给我的。”
江熙心中了然,难怪那阵子秦风总是魂不守舍的,原来幕后人早就盯上了他。
“信中说,有人亲眼目睹宫中失窃的玉佩落入您手,欲在第二日前往御史台向上告发,若我不信,大可自行查探。”
“所以当日下午您去兵部前,我才会出现在您屋外。”
“您那时一直忙着诏书的事,信中事宜不知真假,我便擅自做主,偷偷出府想去拦下那人。”
“结果并没有出现告发人,我还被打晕带到了一处陌生地方,那里的蒙面人拿出一封信给我,说那是我亲手所写。”
“字迹私章一一对应,我正惶然不知该如何时,那个本该留在溪州的帐兵忽然进来了,他的神情很奇怪,说我必须与他一起做成这件事。”
“那时我才知,他这么久以来,一直都藏在盛京中,暗暗观察着我们一干人。那封我手书的信,是庆功宴当夜醉酒后,被诓骗着写下。”
“他们以此来威胁我,而我回府后,您又一直与二房人谈话,我心中纠结直至翌日,即事发当天。”
“上午落了雪,您与二姑娘一直待在一处,下午又径直出了府。我偷偷跟在后面,不料再次被抓至别处。”
“又是那些蒙面人,他们以将军您的安危为筹码,诱导我画下兵防图。我暗下决心要找准机会逃走并告知您,但他们实在看的紧,我被直接带进宫去,再然后,便是政事堂上了。”
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,声音逐渐低下去。
江熙始终抿唇不语,眼里只有愈燃愈暗的火烛,似乎满室只有它能令人注目。
其实是不知该以何种复杂眼光去看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人罢了。
只能说,他们所有人都是幕后人的棋子,秦风无辜,也不无辜。
可即便是清楚了真相又能如何?及锋营二十八名将士到底是不在了,秦风无辜,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又何尝不无辜?
最后一点烛光也熄灭了。
江熙扶着木桌缓缓站起身。
天大概已经彻底黑了,满室阴暗,只有从老旧门缝里透进来的一束光,好巧不巧的落在江熙身上。
秦风看见她,追随了十几年的她,一起嬉闹一起练武,一起跌跌撞撞成长起来的她,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刀。
他怕眼泪掉出来,只好紧紧的闭上眼,可声音却带上了一点笑,一点解脱,“谢将军。”
沉重的一声“哐当”,是金属砸落在地的声音。
他听到远离的脚步声,门开门合,满室寂静。
睁眼,那柄短刀就躺在几步远外的冰凉地板上。
……
夜凉如水,明月高悬。
厢房周围看不见别的人,便寂静得很。
江熙踉跄着走出来,不知是因为腿脚不利索,还是因为心神不宁静,只迈出两步,就脚下一软跌坐在地。
刘呈之本坐在院子中间的水井边,见她出来,连忙跑过去扶她。
但江熙却拂开他的手,没有起身,反而挪动身体正朝着南方跪下。
刘呈之向紧闭的房门内望了一眼,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她的面色很寡淡,虽没有悲戚,但到底是不如以往活泼。
江熙端端正正的跪好,又一丝不苟的行了三个叩拜大礼。
刘呈之瞧着她的模样,逐渐皱起眉头,“你在拜谁?先将军,还是我父亲?”
她的额头紧贴着手背,手心放在冰凉的地板上。
“义兄在场为证:江熙有负祖父与父亲重托,有负恩师教诲,骄狂自大,鲁莽冒失,以致二十九位兄弟丧命。朋党一案,我亦有责,待痊愈后,自会遵从军令,请罚仗刑。”
若不是她在打了一场胜仗后就骄傲到忘乎所以,也不会险些丢掉几代先祖拼尽一生换来的江氏荣光。
若不是她轻信于人愚蠢不自知,也不会让本该在沙场挣得一身功勋的将士们白白折在盛京。
秦风有错不假,但她的错更大。
江熙的声音有些哽咽,她慢慢直起身,借着刘呈之的手站起来。
两人一路沉默,直到江熙房门前才站住脚。
府里的仆从都已经歇下,偌大的宅院只有树木花草摇曳着,静静沐浴皎洁月色。
江熙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,突然开口。
“义兄下午不是问我,对于朋党案,有什么想法吗?”
刘呈之便道:“你现在要回答吗?”
江熙神色肃然,眼里是不同于方才的坚定,似乎经过秦风一事,心里突然清明。
她沉声道:“江氏儿女,忠君爱国。陛下仁德,才会被奸贼蒙蔽。身为人臣,我自当尽己所能,清君侧,担君忧。”
幕后人手眼通天,欺瞒君上,就算她如今人微势弱,但总有一天,她会揪出他,为北齐除去这一毒瘤!
……
夏日的夜越来越短,往往只有四个多时辰了。
自酉时宵禁开始,郡主府里便都陆陆续续的收拾东西准备回屋睡觉。
因着江熙在养伤,通常睡得早,除了她寝屋周围有些上夜的婆子,以及外院偶有巡夜的小厮,阖府上下,都是黑漆漆静悄悄。
此刻月至中天,正是深眠时。
西南角门上,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微脚步声。
郡主府的仆从各有各的小团体,虽然被刘呈之当着全府人的面削了管家的头发以作威吓,但后来也都只是表面上和和气气,私下里的摩擦还是只多不少。
就比如今早,主屋里的婢子叫厨房做些炙羊肉来,恰好当值的是管家儿子,名叫小岭。
管家仗着年纪大,早就对主屋里自恃是跟着江熙近身伺候就颐指气使的婢子看不顺眼,他儿子有样学样,当即阴阳怪气的回了句“生活好生滋润”,结果两边人就这么掐起架来。
亏得是江熙房中差人来煎药,这才熄了火没闹大。
小岭虽然是个身强力壮的伙计,但也没少挨揍,脸上好几道血口子,身上也青的青紫的紫。
按理说,挂了彩应当是龇牙咧嘴的躺在自己房里休息的,可他此刻却出现在了西南角门。
府里本有详细的巡夜轮值安排,无奈众人谁也不服谁,所以遵循规矩的人也没几个,本就偏僻的西南角门更是人迹罕至。
小岭趿拉着屐鞋,外面罩着件起夜的灰褂子,捂着脸上的伤抽气,嘴里还骂骂咧咧的,顺着回廊往门边走。
角门上了锁,小岭摸遍身上,才发现出来的匆忙忘了带钥匙,不由得唾了一声,扶着腰在门边坐下来。
旁边草丛里不时有虫子的叫声,还有稀碎的蚊蝇翁嗡声绕着耳朵响,小岭正不耐烦的拍蚊子时,忽然听见门外似乎有一丝声响。
他赶忙站起身,把耳朵凑近门边。
“咚咚咚”三声,是轻轻叩击门环的声音。
小岭脸上立马挂起了谄媚的笑,他拿眼往门缝里看,但天实在黑,看不清有什么,只好低声道:“是贵人吗?”
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“嗯”。
他的笑容更加大,眯着眼边搓手边道:
“我爹今夜里有些不舒服,贵人您也知道,他当管家忙得很。所以就派小的来了。”
门外人意味深长的“哦”了一声,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
“不过贵人往日都是传信,今夜怎么突然要碰面了?”
门外静了静,声音有些刻意压低,“传信不便,主子有令,这东西极其重要,必须亲手转交。”
话落,就见门缝里塞进来个小纸包。
小岭接过来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他顿了顿,突然有些手抖,结结巴巴的道:“不会是毒药吧?小的、小的惜命,万万不敢给郡主下毒啊。”
“放心,”门外人安抚道:“只是麻药,顶多让她昏睡几天而已。”
小岭这才放下心,把纸包塞进怀里,又缩着头往静悄悄的四周望了一眼,靠在门缝边道:“郡主这几天没什么异常,就是在昨天夜里去见了那个姓秦的人,听我爹说,那小子拿刀自尽了,场面骇人的很,血直溅了有好几丈远……”
他啰嗦了半天,把府里近几日的大事小事都汇报了一遍,门外人却很耐心的一声不吭。
眼见月亮西沉,小岭打了个哈欠,见门外人一直不说话,既着急回去睡觉,又怕惹恼对方,只好犹豫着问道:“贵人,还有什么指示吗?”
门外一声轻轻的笑。
不知为什么,小岭突然心里发毛,有些紧张。
门外人叫他把耳朵贴近门板,然后没再压着嗓子说话,转而冷冷的道了句,“愚蠢。”
小岭愣了愣,正觉得这声音有些许耳熟时,周围突然窜出来两个蒙面的人,一下子就扑上来按倒了他。
寂静的夜猛的被火光照亮,本来暗沉沉的院子瞬间亮如白昼,那些本该做着香甜美梦的人,突然就从四面八方举着火把站出来。
当头立着的,正是刘呈之。
小岭被按倒在地上,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他脑子都有些混乱。
刘呈之衣着整齐,他身后几乎是府里全部的仆役。
蒙面人拿绳子结结实实的把他捆了几大圈,又从他怀里摸走了那个小纸包,恭恭敬敬的奉给刘呈之。
刘呈之打开瞧了瞧,见是一包白色粉末,便吩咐近旁的人去请常住府里的太医来。
这时候,管家才跌跌撞撞的边穿衣服边匆匆忙忙的小跑过来,先惶惑的看了眼这浩大的阵仗,紧接着又透过重重人影瞄见角门边被捆成粽子的儿子,面色瞬间白了个透彻。
他强自镇定,拨开人群凑到刘呈之身边,堆起笑脸问道:“刘副尉,这是做什么呢?”
刘呈之连余光都吝啬给他,只是盯着地上哆哆嗦嗦的小岭问话,“说吧,你在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