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神无主的小岭一看见亲爹来了,立马镇定了不少,在管家疯狂的眼神暗示下,咽了口唾沫慢吞吞道:“小的……来散心。”
刘呈之才不听他胡诌,“深更半夜的,带着一身伤来角门边散心?”
众仆役经刘呈之这么一提醒,才注意到小岭脸上满是女人指甲划出的红痕,又被五花大绑的,颇有些滑稽。
有个胆大的便戏谑道:“怕不是来散心,而是来私会女鬼的。”
众人忍不住都嘲笑起来,场面气氛一时间轻快了不少。
小岭被笑的脸上发烫,又尴尬的不知该说什么好,只能把求助的眼光抛向管家。
管家板起脸,冲着身后正捂着嘴吃吃笑的众人呵斥了一声,才点头哈腰的对刘呈之求情道:“刘副尉,您也知道,小岭他身上有不少伤,能不能先解开绳子啊?”
刘呈之不言,两手负在身后,冲小岭身旁的蒙面人使了个眼色。
蒙面人会意,立马给地上人来了一脚,疼的他哎呦哎呦的叫唤了起来。
管家一连两次被无视,脸上就有些挂不住。后面这么多人都看着他们父子俩出笑话,日后恐怕更管不住这帮人了。
如此一想,管家就有些愤懑,揣着手不紧不慢的来了句:“刘副尉,老奴想着,这府邸到底是郡主的地方,还是请郡主来比较公道。”
这刘呈之与他之间有断发之仇,他虽是做奴才的,但还真拉不下老脸来求他。
自打他来到郡主府至今,已经四月有余,对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,他不能说摸得门儿清,但好歹是了解了皮毛。
这郡主府的正经主子,真论起来,还是江熙一人。他不懂刘呈之的官职有多高,但听刘呈之平日里将军将军的叫着,必定也是江熙的下属。
况且素日里仆从们就算出了错,江熙顶多训斥几句罚几日月钱,往往都是不痛不痒的揭过。
请来位好说话的主儿,不比伺候这位不近人情的爷强?
管家这边如意算盘打的响,却没注意那边的刘呈之一听他的话,脸色当即拉下来。
“管家的意思是,捉个贼这种小事,还需劳动卧床静养的将军前来?您老的儿子是有多大脸面。”
管家被刘呈之的话噎了噎,默默往沾满人的院子里瞧。
几乎阖府的仆役都来了,这还叫小事?
不过这话他不敢说,只好又挂上个为难的笑来,“当然不是……”
刘呈之耐心告罄,懒得听管家扯皮,打断他的话,又斥问地上的小岭:“还不说吗?莫非是想尝尝棍棒的滋味?”
小岭是个没见过世面的,在刘呈之这种手上沾过血的人面前怂的像条狗,苦着脸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恰好此时太医赶过来了,接过刘呈之递来的纸包,搓起一小抹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。
他道:“刘副尉,这粉末是犀角研磨而成,有凉血定惊之效,可治惊狂烦躁,无毒。”
管家和小岭皆松了口气。
管家机灵,脑子一转便想出个说法来,“对,老奴今夜突犯旧疾,正要按着以前郎中开的药方子煮碗药喝时,发现少了味犀角,所以才使唤小岭从角门出去买,不巧被刘副尉误会了。”
府里和管家不对付的大有人在,当即就有人呛声道:“突犯旧疾?可我瞧着管家的精神头倒是好的很啊。”
不少人都掩嘴笑起来。
这时人群中忽然又传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:“可方才那蒙面的大哥搜身时,怎么没发现角门的钥匙?没钥匙他怎么出去的,莫不是会飞?”
管家愣了愣,立马扭头去看小岭,父子俩大眼瞪小眼,一个恼怒一个惊怕。
墙倒众人推,眼看着往日作威作福的管家遭了难,众人都恨不得轮番着上来落井下石。
管家自圆不了其说,彻底没了话。
刘呈之看了半天热闹,这才悠悠开口,“看来你是不愿招了,既然如此,那就上刑吧。”
两旁的蒙面人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握了把匕首,眼含煞气的靠近小岭。
在匕首刺入他皮肉的前一刻,小岭终于害怕的闭眼尖叫出来,“我说!我说!”
刘呈之挥手示意蒙面人退开。
小岭避开亲爹警告性的眼神,畏畏缩缩的道:“这东西是要给郡主下的。”
管家面露绝望。
一旁对这场面正莫名的太医一听,立马接话道:“郡主药方中有川乌,而川乌畏犀角,两者同食,相互克制,对郡主伤情大大不利。”
小岭呆了呆,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,门外人说这东西是麻药,可太医却说是犀角。莫非贵人骗了他,意在谋害郡主?
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,生怕被身边蒙面人一刀捅死,再也不顾管家的神色,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知道的通通说了出来。
“小的无意谋害郡主啊,是我爹让我过来接头的,我爹说我们父子俩不必给郡主尽忠,因为我们真正的主子是位贵人。往日里都只是给贵人传信,把郡主府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全部告知,不知今夜怎么突然要见面。”
他说到此处又冲着管家哭嚎道:“我就说有蹊跷您还非不信,果然出事了吧……”
管家早已瘫坐在地。
事情至此便真相大白,刘呈之吩咐蒙面人把管家捆起来,和小岭一并押到柴房,叫众人各自回房。
天已微微亮,经这一夜闹腾,众人早没了睡意,看管家父子被一前一后拖着往后院去,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的嘲笑起来。
管家面如土色,看着眼前这些人的嘴脸,突然冷笑道:“你们以为是看我笑话吗,殊不知这是杀鸡给猴看呐!”
这话一出,众人立马变了神色,各自看了几眼,悄悄四散了。
方才还挤满了人的庭院突然空下来,只有剩下的十来个蒙面人从四边聚拢过来,摘下面巾,对刘呈之拱手。
刘呈之点点头,低声道:“将军的吩咐,你们几个从明日开始就打扮成新被采买进来的仆役,随时听候将军差遣。”
几人齐声道了声遵命,也都往后院去了。
此刻终于只剩下了刘呈之一人,他自腰间掏出把钥匙,径直走到角门边开了锁。
门被推开,便见街上一片朦胧的霞光,黑夜正在一点点退散。
他走出两步,扭头看向左手边。
那里摆着个小胡床,江熙正悠哉悠哉的坐在上面,手里还抓着几个馓子,显然是边听边吃十分尽兴。
她笑吟吟瞧着刘呈之道:“如何,这场大戏精不精彩?”
这的确是场大戏。
门外来和小岭接头的并非“贵人”,而是江熙。
府里这帮人天天给各自的主子传信递消息,看的江熙烦不胜烦,但这些人做事倒还谨慎,没留下什么能供人拿捏的把柄,江熙为了闹大闹绝,特意假装“贵人”,引蛇出洞。
她截下传给管家的信,模仿字迹让他晚上来角门,又故意给了犀角粉末,意在让外人知道,府里这帮奸细已经把她的饮食起居甚至药方细节都泄露了出去,还想偷改她药方暗中谋害。
那些喜滋滋来围观的人,还不知他们是被拉来做了见证,好方便江熙把这消息极快的透露出去。
既是杀鸡儆猴,又是物尽其用,最后再一网打尽。
先前还庆幸江熙有错不罚,一个比一个笑的开心,想必如今回过神来知道入了圈套的他们,应当也一个比一个哭的凄惨吧。
至于那些蒙面人,是她白日里刚从京郊调来的及锋营将士。他们被禁止入京,好不容易乔装打扮混进来,可不能轻易被别人记住相貌。
而为什么挑中管家……枪打出头鸟,合该他倒霉。
经此一事,那些“贵人”们大概能消停些,不会再把手伸进郡主府了。
倒不是江熙不想弄清楚那些人到底是谁,只是这些鱼龙混杂的仆役瞧着一个赛一个的傻,大抵是临时被派过来的,都不一定知道自己主子的庐山真面目。
朝中刚刚给她翻案,就有人背地里乱动手脚,朝廷必然会多加安抚受害者江熙,再狠狠罚当初负责修缮郡主府采买仆役的人。
反正她的目的也只是警告,没必要费神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。
总而言之,计划很顺利。
江熙心满意足的扶墙起身,“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了,等到明日,满盛京就都会知道,郡主府仆役暗含歹心,私通外人谋害郡主。”
她慢悠悠的收拾身边的东西,心情好的笑意都止不住,嘴里轻飘飘的描述自己,“虽未得逞,但郡主本就伤重,闻此噩耗惊疑不定,又引发旧症昏过去了。”
刘呈之难得露出笑意,看着江熙把余下的馓子塞进布兜里,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:“有劳义兄,我该回屋昏迷不醒了。”
说完这人便松手,一瘸一拐的自己进门去了。
刘呈之无奈,俯身把胡床收起来,向四下里瞧瞧,也跟着进去。
……
如江熙所料,当天这消息就传遍了盛京,府里所有的仆役全部换了新,朝中派了人来探望江熙,又亲自把管家父子带走受审,当初拨人来的内侍也一同被问责。
每日里都有人提着礼物登门拜访,但无一不是被留步前院,喝口茶就走人。
就这样闹腾了小半个月,郡主府终于安稳下来,新采买的仆役都是仔细查明了出身才入编,个个都被耳提面命要本分做事。
而安插进来的及锋营将士也都已经来拜见过江熙,各自领了新身份新任务,都一一开始忙碌起来。
等到了六月,一切都步入了正轨。
江熙的身子在大量名贵药材的治疗下,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,下地走路不成问题,只是内伤到底更严重些,时常气短力虚。
不过这情况已经比江熙最初的判断好上了太多,她也不急于求成。
夏日里很少有坏天气,连着好几日的万里晴空看的人也心里敞亮,刘呈之是个闲不住的人,忙完府里的事,就挑了个空旷的地方练刀。
每每此时,江熙就自己抱着碗解暑的酸梅汤,坐在树荫底下看他。
刘呈之擅刀,一招一式耍的漂亮,看的江熙心痒痒的,恨不得冲上去和他来上几个回合。
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,一旁刚赶过来给江熙号脉的老太医又苦口婆心的开了腔。
“郡主啊,老臣知道您英勇,但此时还是不动武的好……”
江熙的右手被他抓着把脉,左手抱着汤碗,实在腾不出手来捂耳朵,只好认命般的闭眼听他念叨。
太医一把年纪了,身子骨却出奇的好,说起话来连气都不带喘一下的。
好不容易等到他诊完脉,收拾药箱去煮药,江熙才松了口气。
这京中的太医是伺候惯了娇贵的夫人娘娘,不比溪州随军的郎中。军营里的伤员草草几碗药灌下去,立马就得走人,给后面排着的人腾地方。只要没缺了腿脚,第二日不照样是生龙活虎的。
江熙对自己的体格分外自信,见太医走远了,立马心痒难耐的招手叫来个婢子,吩咐她去屋中取无声剑来。
这边江熙雀跃不已,那边太医脚步匆匆。
为表对江熙的重视,连煎药这种小事都是太医亲力亲为。
此时还不到备膳的时辰,厨房里只有两个妇人坐在后门边,一边闲话一边给一只老母鸡拔毛。
或许是这只鸡没死透,突然就凄厉的惨叫起来,扑腾着翅膀从妇人手里挣脱,鲜血淋漓的往屋后园子里飞扑。
这两人忍不住喝骂了一声,一个紧紧的追过去,一个反身进屋抄了把剁头的菜刀,也叉着腰去帮忙。
她们一心都在还魂的老母鸡上,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前门的太医。
太医瞥了一眼后门的动静,似乎是见不得血,缩回头绕到木架子前寻药炉。
此刻附近无人,他慢吞吞的循规蹈矩开始煎药。
半中间时,他似乎又想起什么,起身到窗下找物件,但动作又猛的一顿。
刚刚是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?
他揉揉眼,把头探出窗外往四处瞧了瞧。
只有风动草动,哪里有别的活物?
他暗自叹了声老眼昏花,复又坐回去摇扇了。
窗外柳树微动,有人影极速掠过,而后消失无踪。
但重重叠叠的青碧枝条间,却忽然藏进了一片与之截然不同的墨绿衣角。